“羊肉泡”或“羊肉泡馍”是西安最富传统色彩、最有地方特色的名吃,在全国饮食界独树一帜。“羊肉泡馍”的制作十分精致,从挑羊、宰杀、选肉、配料、炖煮到打馍,形成一套极其严格的操作工艺,是陕西人以至西北人与生俱来的美食。
红白相间,肉面浑然,色嫩、汤鲜、馍筋、质滑,味醇,视觉和味觉都是享受,端的一碗艺术品!
你看它又荤又素,又软又硬,又干又稀,又香又辣,又俗又雅,又贱又贵,又有嚼头又好嚼,油而不腻,又能经饱又不撑着,筋而不塞,不管年老年少有牙没牙一概食如甘饴,吃一顿饱一天。家乡传统的饮食文化自小滋润着我艺术审美的胃口。
吃法独具匠心,就餐者与操作者必须配合,馍掰得越小、越细碎操作起来越拿手,吃将起来才够味。自己掰的自己享用,参与感使你倍感亲切。行家吃饱馍,讲究“蚕食”,切忌翻搅,须从碗边选准突破口,逐渐向纵深发展,由点到面,像挖坑一样,一镢头一镢头地刨,一大口一大口地吞,动作快捷而方寸不乱。掰馍可是一种享受啊!三朋四友,七大姑八大姨,大家围坐一起,清茶一杯,边谈边掰,不在匆匆填饱肚皮,只求细细剖白心迹,公关、解馋两不误。慢慢地掰着,慢慢地说着,慢慢地喝着,茶逢知己千杯少,碗中珍珠不厌多。席面当间是西安特制的辣子酱(或称酱辣子),另外两盘是糖蒜和芫荽(香菜),手中馍时不时地掰出稍大一块伸手蘸上一疙瘩眼前香喷喷的麻油酱辣子,有滋有味地嚼它两口,然后倒吸一口气,连连“嗯!嗯!”几声表示满意。该说的话最好在掰馍时消消停停地说完,等到泡馍端上来时,各人顾不得斯文,猛虎扑食一般,迫不及待地和那发出刺鼻香味的碗中物激战起来。只见满脸汗珠子一粒粒直往外冒,只听见嘴巴忙忙碌碌呼哧呼哧直喘气,这时候,只有这时候,天大的事你得搁在一边,天塌下来也得把碗打扫干净了再说。
似乎多日来受些风寒头痛脑热的也去了大半。
50年代,“羊肉泡馍”晋京,在西城新街口开设了家“西安食堂”,那时,你要说西北有美食,其名曰“泡馍”,人家莫名其妙,像是听说洋人除了法国大菜之外还有什么“热狗”一样。1956年,一日,我在苏联展览馆参观完“日本商品展览会”,边走边想,觉着“太阳旗太刺激中国人!”走着走着走进西安食堂,只见一阵慌乱和兴奋。掌柜的是老陕,回民,一口唇音突出的长安话,说毛泽东主席吃泡馍来了,“哎呀,把我吓得……”他惊魂未定,颤巍巍地继续唠叨着,说毛主席也是参观日本商品展览路过下马,“我没敢叫他亲手掰馍,发动大伙把手洗得净净的,掰得碎碎的,他竟然说好吃,这不刚走!”毛泽东陕北十三年,今日特意到此,不仅仅为了一顿午餐是吧?毛主席的光临,秘而不宣,不然的话,消息传开,毛主席而且是南方人爱吃泡馍,“羊肉泡馍”不知要火成什么样子。到了80年代,不少人开始知道“泡馍”,但不敢问津,觉得那玩艺像是野人吃的,“不就是把馍泡到汤里吗?”说也难怪,60年代天灾人祸,我到新街口那家馆子解馋,简直就是味精汤泡馍,气得我找来意见簿,上写“质量太差,给陕西丢人!”但正宗的“泡馍”哪里是把馍泡到汤里?“馍”其实是特制的饼,经得住大火烩煮,但吃时不觉其硬;“汤”也非一般高汤,汤是关键,千百年来,秘密就在这汤里;“泡”实则为煮,我小时在陕西老家,称它作“羊肉煮馍”,倒也写实,天晓得怎么变成“泡”字。现在好了,北京到处是“西安羊肉泡馍馆”,并且,西安招待内宾、外宾的宴席上“泡馍”成了香饽饽,风味食品中不能少了它。经过一番渲染和品尝,说泡馍坏话的人越来越少。我看时机到了,展开宣传攻势,但也不能强加于人,任你眉飞色舞天花乱坠,言者凿凿而听者渺渺,人家广东人直摇头,奈何?
1983年秋,我和作家王蒙、崔道怡、董得理三人从延安返回西安,一到高陵地面,大家饿了。我一下子兴奋起来:“羊肉泡馍!”转身问王蒙:“敢不敢吃?”王蒙说:“我在新疆农村那么长时间,什么都练出来了。是羊肉我都爱吃。”我们在一家小镇的羊肉馆子坐定,连同司机一共五人,挤在三条一宽的长板凳上。设备太简陋,杯盘不齐全,不承想吃出真正的陕西味来。老崔大汗淋漓,辣椒之故也。他能吃辣子,可是在陕西辣子面前败下阵来。王蒙是首次在陕西吃泡馍,印象极佳,却在满满一大碗将尽之时扒拉着碗底突然叫了起来:“什么什么?这是什么?”一块似肉非肉的东西出现在碗底,我伸头细看,原来是只蛐蛐,顿时脸上无光。王蒙不愧大作家,有涵养,什么也没说,仰头哈哈大笑。老崔借机罢吃,正好为残留不多的香辣得不可忍受的碗底解围。
约两年后,我写了《话说羊肉泡》在《西安晚报》发表。事有凑巧,次年3月,我和作家周明、肖德生也是从延安返回西安,也是在快到西安的一家饭馆吃泡馍。见我们来自北京,一位当地看客近前搭话,撇嘴言道:“哼,你们北京人啦,写文章说在我们馆子里吃出个蛐蛐!”周明闻言大笑不止,一把将我拉住,狠狠在背上捶了一拳,用浓重的秦腔指着我说:“就是这狗日的写的!”
1985年12月21日全国文学报刊工作座谈会在西安举行,各省市都有代表参加。我极力怂恿大会招待一次泡馍,不料,《延河》、《小说评论》和《长安》等编辑部早有安排。一日中午,几十位南北美食家朋友在钟楼脚下“同盛祥”楼上坐定。我从掰馍开始说到这种吃法的乐趣,又从好吃说到周天子如何用“羊羹”大宴宾客。据说周朝的“羊羹”就是今天的“羊肉泡馍”,千多年的历史!如此说来,想必汉武帝、司马迁、唐太宗、唐宋八大家、扬州八怪、慈禧太后以及为西安易俗社题写“古调独弹”的鲁迅和“双十二事变”来西安受惊的蒋介石衮衮列位都吃过或者听说过“泡馍”了?查无实据。我猜想,羊肉泡不一定是西安人的发明,也许它是征战于西域、北国、大漠、黄土高原上风餐露宿的产物。据说陕人(以至西北人)喜食的“锅盔”,就是兵士们急中生智以头盔当锅烙出的“死面饼饼”。凭着这死面饼子转化的热能,大西北的“愣娃”小伙子长出一身铁疙瘩,忍饥耐寒,拼命地奔跑和厮杀。既然有了现成的锅盔馍,那么,杀鸡宰羊,炖一锅汤,同样是急中生智,把锅盔掰碎扔进去泡泡,咕嘟嘟地直冒热气,然后起锅,你一碗、我一碗,大碗冒尖,危如垒卵,味道好极了,何等地省事!我国最早的羊肉泡馍(饼)就这样诞生;中国第一碗“泡馍”可不就是“把馍泡到汤里?”
窗外不断传来秦腔的怒吼,那是跟京剧、越剧、黄梅戏全然不同的风味腔调,四座恐难找到知音,然而,泡馍吃得津津有味。我开始在记忆中搜索。当年享有盛名的“一间楼”好像离此不远,鼓楼不过一箭之遥,由穆斯林孙氏三兄弟于整整百年前的1898年兴办的被誉为“三秦第一碗”的“老孙家”,应在钟楼以北的东大街,但都消失在红火的过去,可是这块黄金地段黄金时期羊鲜扑鼻,挡不住的诱惑远胜今时。此刻席上,诸公交口称道,连最顽固的几个南方客也表示愿意接受,说“作为大众饭食,物美价廉,佩服!佩服!”显然,他们从普及“俗文学”的角度有限度地肯定“羊肉泡”的实用价值。其实,西安也有与大众化的羊肉泡大异其趣的宫廷菜肴“雅文学”———“唐馔”。唐馔复如何?只有留待来日。
近些年来,我们家乡醴泉县———唐太宗昭陵所在地的羊肉泡出了名,北方数省文学青年作家会议的代表去乾陵参观路过我的家乡,一识泡馍真面目。不少朋友后来告诉我,回族马明义兄弟的手艺如何之高,“吃马明义”成了醴泉人美餐一顿的代名词。如今,马明义兄弟分店经营,顾客趋之若鹜,高朋满座。一年,我回县,也去凑热闹,进了马茂义、马秀贞的夫妻店,果然名不虚传。然而,我怀念“一间楼”、“老孙家”。
1991年3月,回西安,画家罗国士夫妇设宴,吃泡漠,意欲何往?说去了就知道了。室内布置奇特,伊斯兰味十足,余香满口,过足了馋瘾。索墨,上书四个大字:“西安一绝”。门面重开,招牌高挂,闻香下马,“老孙家”在此!
继“同盛祥”在北京饭店对过开张之后,1995年,“老孙家”也来北京。开始,肉鲜汤浓,声名大噪,创开牌子以后,萝卜快了不洗泥,不愁没人附庸风雅,陕人胃口大伤。为了写这篇文章,昨天,我冒着六级大风跑到民族饭店后面敞亮的“北京老孙家饭店”,热呼呼的泡馍不料清汤寡味,馍料既生且硬,用力咀嚼之中不意撕拉出一根长长的头发,心里说不出的懊丧,情绪陡然降至零点,心想还不知有多少根什么人的油腻腻的青丝囫囵地咽下自己的食管。步出饭庄大门,颇有奋力挣脱之感,“鲤鱼脱去金钩钓,摇头摆尾再不来”。
告别恶心的羊肉泡,顶着刺骨的西北风在长安街上赶路。20点零5分以前务必赶回方庄小区,生气事小,不要误了风靡京城、有滋有味的43集电视连续剧《水浒传》的第29集《醉打蒋门神》。